日本前駐華大使夫人阿南史代多年來一直尋找并實地拍攝北京的古跡，尤其是北京的古樹，并于最近出版《樹之聲：北京的古樹名木》一書。她在拍攝過程中認識了北京的每一棵古樹和它們背后隱藏的歷史，還從老百姓那里搜羅了很多野史趣聞。

　　在對古城北京的研究中，一位叫阿南史代的女士值得人們記住。她是一個美國人，先后三次在北京生活了11年。多年來，她一直癡迷于追蹤并拍攝古城北京的古樹、古石、古井和古廟等歷史古跡。

　　阿南史代是她結婚后的名字。阿南隨夫婿、日本前駐華大使阿南惟茂姓。她的中文名字叫吉霓，跟隨身為日本外交官的丈夫，先后三次來華工作生活，從小就熱愛亞洲文化的阿南史代有機會深入實地研究古老的中國文化。

　　但是，在尋找和拍攝北京古跡的過程中，“大使夫人”這個頭銜似乎沒有幫上她多大忙。倒是有很多時候，圍觀者覺得這個在大運河上追蹤一座古塔的影子并試圖拍攝塔影的大使夫人簡直是瘋了。正是她自己的執著和投入，才贏得了普通北京老百姓的認同和幫助。

　　正是她的拼命追求，才讓淳樸善良的普通百姓一次又一次熱心相助，讓阿南史代對北京古跡的研究與普通北京人既熱烈又艱難的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北京老百姓的指點、帶路、講述野史趣聞、邀請至家里做客，阿南史代的工作也許至多不過是專業工作者干燥乏味的“學術研究”而已。

　　2006年，阿南史代一家告別北京，返回日本東京定居。離京前夕，她受邀成為北京旅游局顧問。如今，她在東京Temple大學教授中國歷史，學生來自世界各地，還包括眾多中國學生。她教學、演講、寫作，過著繁忙活躍的生活。每天早晨，阿南史代和丈夫在附近的一個天然樹林公園里散步，周末去鄉下旅行。除了工作，她幫助兒媳帶孫女，或和老朋友們見面午餐。她的兒子和兒媳都在日本教授中文，并頻繁來中國旅行，一家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家里的擺設雖以西式為主，但保留著佛龕和一個日式房間，食物是西式、和式和中式的混合。

　　在接受《外灘畫報》的專訪時，她正在準備兩場關于中國文化的演講。她的下一個項目是研究遼代契丹人和金代女真人的歷史和文化。

　　從新奧爾良到北京

　　阿南史代1944年生于美國新奧爾良。直到18歲離家就讀于夏威夷大學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故鄉。“新奧爾良是一個有趣的國際都市，英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克里奧爾人、意大利人、加勒比人、移居路易斯安那州的法人后裔以及現代美國人生活在一起，各種文化交融混雜。食物也很棒。新奧爾良人喜歡開派對，享受每年一次的狂歡節。”阿南史代告訴《外灘畫報》。

　　新奧爾良的很多老住宅都有一個中庭，很像北京四合院的結構。來到北京后，阿南史代見到了北京的胡同，立刻想起小時候在新奧爾良法國人居住區小街散步的日子；兩者在很多方面相似。阿南史代的父親教授亞洲文化，開啟了她對中國的興趣。他在1958年去過香港，回美國時給女兒帶了兩個中國玩偶。年過花甲的阿南史代，至今仍保留著這童年的珍貴禮物。“我的父親是一位人文主義者，他相信人們能從各種文化和所有宗教中學習到東西。”她告訴記者。

　　阿南史代在大學讀本科時，已經開始學習中文和佛教。她在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攻讀碩士學位，主修亞洲研究。1967年，阿南史代得到夏威夷大學獎學金，到臺灣師范大學學習中文。在阿南史代的記憶中，那時的臺灣大街上到處跑著人力車。在臺灣，她遇見年輕的日本外交官阿南惟茂。他們在1970年結婚，婚后回日本生活。阿南惟茂的母親是一位佛教徒，晚年出家為尼。阿南史代回憶這段生活時說，當時她的日語尚不流利，婆媳倆通過寫漢字交流。

　　1976年，一家四口第一次來到北京。“我們住在北京飯店時，毛主席的畫像和愛國標語是僅有的廣告牌。那時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人們都普遍缺乏活力。”阿南史代回憶道。由于是外國人，他們能參觀的地方很有限。

　　但在1983年，阿南惟茂任職日本駐華大使，全家人搬到北京居住后，發現北京有了很大的變化。更多的地方開始向外國游客開放，而伴隨著經濟的大發展，包括古樹在內的環境開始受到更大的破壞。“1976年第一次來到中國時，我初次邂逅了北京的古樹。從北京城通往明十三陵的老路兩旁排列著虬曲高大的松柏，甚為莊嚴。1983年我重返中國，再次開車走上這條路。令我震驚的是，為了拓寬道路，這些參天大樹全部被連根拔起，沿途到處都是這些樹齡500歲的樹樁。”

　　從那時起，阿南史代開始了尋找、拍攝并記錄北京古跡的過程。這過程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艱難，以及更意想不到的奇遇、發現和樂趣。

　　古樹背后的故事和傳說

　　阿南史代的初衷是研究北京的廟宇。然而，這些遺跡經過社會變遷，已經面目依稀。這時，阿南史代發現了能指引她走進目標的線索。歷經劫難頑強生存至今的古樹往往能提示所在地的歷史，它們多次幫助她識別、確認自己正在尋找的歷史遺跡，于是她逐漸將古樹作為最重要的研究對象。

　　“我選擇古樹來代表故北京，因為它往往是唯一能夠證明曾存在過的古遺址的事物。有很多古跡歷經多次重修，但不再讓人感覺古老。 但古樹身上充滿逝去的時光，能夠給北京歷史的許多層代提供一幅幅好地圖。”阿南史代告訴本報記者。

　　比如，在北京郊區有一座建立于遼代的佛寺，但在蒙古人統治時期，這座廟改為基督教教堂。當阿南史代尋訪到那里的時候，寺廟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兩塊石碑。只有一棵一千年的銀杏樹標示著這個地方曾經有一座寺廟的存在。“離寺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時，我就遠遠地看到那棵大樹，立刻知道我找到地方了。”

　　在追尋古樹的過程中，她認識的北京朋友經常會陪伴她一起去。有時，他們花整整一天才找到一棵樹。阿南史代最難忘的是普通北京百姓的慷慨大方。有一次在石景山區山村尋訪古樹時，一名村婦招呼她進屋喝茶。村婦的老公公告訴阿南史代很多地方，那里可能有很多古樹。村婦丟下手頭的農活，花了整整一天充當向導。傍晚回到村中時，她還把阿南史代介紹給很多村里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位村婦的慷慨好客。”阿南史代回憶道。

　　“我學會了從生活在胡同的北京老百姓以及北京鄉村居民的眼睛里去看北京的歷史。”阿南史代告訴《外灘畫報》，“他們把自身的經歷和故事告訴我，這對他們來說比某個王朝的歷史事實更重要。我尤其喜歡游蕩并探索北京周圍的鄉村，和那里的農民們打交道。每個人都很尊敬村里的古樹，因為它包容了當地的所有歷史。他們通常會告訴我，先輩是如何與那些想砍伐古樹的人斗智斗勇，從他們手里把古樹搶救了下來。”

　　她喜歡流傳在古樹周圍的傳說，比如石景山區八角村里一棵古老的銀杏。八角村最早的村民跟隨李闖王自山西來這里落戶，最初只有八戶人家；“八角”是山西方言，意思是“八家”。大銀杏樹的傳說在村里代代相傳：一對年輕貌美的姐妹，為照顧生病的母親放棄出嫁的機會。母親去世后，姐妹倆在墳前哭得傷心欲絕，驚動了觀世音菩薩。姐妹哀求菩薩將她們化作墓旁兩棵銀杏樹，可以永遠守護在母親墓邊。于是姐妹倆化作兩棵銀杏。不幸盜墓人來盜墓，碰傷了銀杏的根，兩棵樹奄奄一息，觀音菩薩再一次救了她們，并選了一個小伙子來保護她們?？墒切』镒訉憬沣y杏萌生愛意，于是兩人回到世間，留下妹妹銀杏幾百年來守護母親的墳墓。如今的八角村已為嶄新的住宅小區替代，只有那棵800年的大銀杏樹依然矗立。

　　名人栽種的樹

　　在追尋北京古樹的過程中，阿南史代拍攝了眾多與名人有關的古樹名木。比如周恩來總理曾親自保護過的兩棵1000年大銀杏樹。這兩棵大銀杏樹至今仍屹立在八寶山公墓東邊、清華大學附屬醫院前。這里原來是靈福寺的舊址。解放后寺還在，后用于倉庫。一把大火毀了殿堂后，寺里的樹卻毫發未傷。當這條街下面鋪設地鐵時，一個地鐵站口恰好設計在大樹這里。周恩來總理出面干涉，兩棵樹才幸免于難。

　　阿南史代特別提到一棵令她印象深刻的樹—郭沫若栽種的“媽媽樹”。抗戰結束后，郭沫若帶領全家回到北京生活。當時他的第一任妻子因病住院治療，郭沫若帶著孩子們去西山金仙庵挖回一棵銀杏幼苗栽種家里，命名為“媽媽樹”，希望母親早日康復。1963年，郭沫若已與前妻仳離，他們全家也移居現在的郭沫若故居，原恭親王府的一部分。在銀杏樹旁，郭沫若一直生活到1978年6月12日逝世。“你可以從這棵樹里看到郭沫若對第一任妻子曾有的愛。”阿南史代說。她認為名人和他們的樹有助于人們更多地了解他們的個性。

　　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杰告訴阿南史代，他的花園里有一棵棗樹。這棵棗樹是一棵旅順棗樹的后代。正是在那棵旅順棗樹的樹下，俄國將軍施特賽爾向日本將軍乃木交出佩劍，宣布投降，日俄戰爭結束。

　　“這棵棗樹暗示著這位帝國家庭的前成員對歷史的敏感。如今，他生活在簡單的環境里，”阿南史代回憶道，訪問結束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這是溥杰每天去醫院探望日本妻子嵯峨浩的時間。起身離開時，溥杰喚來一只貓，小心地把貓藏進一包帶給妻子的食品袋里，“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醫院不允許帶寵物進去，可是她特別高興和自己的貓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會兒。’”他們站在四合院的朱漆大門前合影留念。溥杰手里拎著包，既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又是一位疼愛妻子的丈夫。他們面前的那棵棗樹，偶爾會提醒他想起自己的東北故鄉。

　　拍攝全中國的古樹

　　阿南史代認為，古老的北京正在越來越快地消失?，F在有許多她稱為“假古老”的東西出現。問題是，古北京的真正感覺應該是當地人民保留千百年的文化和風俗習慣。但許多家庭被拆遷到郊區，留下一個沒有真正古老氛圍的“空殼”。她認為保護不能僅僅限于名人故居和著名建筑，而應該允許古老的鄰里關系和風俗文化日復一日地繁衍留存下去。

　　“我想要幫助人們要意識到古樹的存在，”阿南史代告訴記者，“當人們參觀天壇時，人們只看到古建筑，而忽視了周圍比明朝更古老的樹。”而在日本，人們成功地保護古樹，認為古樹是神圣的，在古樹周圍綁上起保護作用的繩子。在日本東北地區，每當需要砍倒一棵樹，人們事后會為這棵樹立一塊石碑來感謝它的一生。阿南史代也拍攝了很多日本的古樹，尤其是銀杏。

　　“保護古樹和古跡的要點在于保護，而不是重修。我喜歡歷史留下來的苔蘚，而不是漂亮的紅墻綠瓦。”現存的北京古樹得到了更好的保護。阿南史代謙虛地表示，這些保護并不是她的工作的結果。但是，“我的書幫助人們更加了解北京的古樹，以及他們為什么要保護這些樹。”她告訴《外灘畫報》。截至目前，阿南史代一共出版了《樹之聲：北京的古樹名木》和《尋訪北京的古跡：古樹、雄石、寶水》和《追尋圓仁的足跡》等三本講述中國傳統文化的書。其中，《樹之聲：北京的古樹名木》專門記載了阿南史代鏡頭下的北京古樹，以及古樹背后的故事和傳說

　　。阿南史代還拍下了新疆和田最老的無花果樹，山東株洲最老的銀杏樹，陜西皇陵和山西太原晉祠幾千年的大樹等等。在內蒙古赤峰，她找到了遼代遺址，為1000年前統治了中國北方的契丹人的高度文化所震驚。

　　記者請阿南史代列舉除了北京之外她心目中最能體現中國悠久歷史的城市，她給出的名單如下—西安、成都、長沙、揚州；小城市有曲阜、蓬萊、大同和泉州。她還忍不住告訴記者，她最喜歡的中國城市是上海。她的故鄉新奧爾良和上海有著很多共同之處：有港口、海鮮，還有精彩的爵士樂。